培根:《伟大的复兴》前言

目前知识的状况谈不上兴旺发达,也没有取得重大的进展。有必要给人类的理智开辟一条与已往完全不同的道路,以便有所促进,使心灵在认识事物本质时能发挥其权威作用。

我认为,人类对于自己的知识和能力都缺乏正确的理解,往往高估了自己拥有的知识,低估了自己拥有的能力。因此,他们要么对自己拥有的知识估量过高,不再努力进取;要么对自己的能力评价过低,将精力耗费在琐碎小事上。这两种心态都致使人们在求知的道路上裹足不前,因为他们既没有求知的进取心,也不再心怀希望。要知道,人之所以想进步,主要取决于他对自己掌握的知识的认识,若安于现状,就无意为将来做准备了。因此,我们必须抛弃不思进取、满足现状的心态,也不可夸夸其谈,对现有的成就估量过高。

如果仔细查看各种各样的科学技术书籍,你就会发现,重复的论述比比皆是,尽管论述的方法不同,但内容实质罕有新意。这是因为,人们储存的知识看似很多,但真正有价值的知识少得可怜。若从知识的价值和用途方面来看,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的智慧主要来自古希腊人,但那只是知识的童年时代,具有儿童的特性:它可以充当谈资,却不能生育;它争辩得非常热闹,却没有实效。因此,当今学术界的现状就像古老的斯居拉寓言里描写的那样,长着处女的面容,子宫里却挤满了吱哇乱叫、胡搅蛮缠的妖怪。我们熟知的那些所谓的科学也是如此,虽然其中有一些冠冕堂皇、迎合取巧的泛泛之谈,但一遇到特殊事物,即生育的部分,也就是要结出成熟的果实时,就会辩论不休,难以收场了。这就是事情的结局,它们导致的往往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这类科学多少还有点生命力的话,历经许多世纪之后,绝不会出现今天这种状况。在如今的时代,科学几乎停滞不前,缺乏对人类有益的发明创造,总是重复前人的观点。前人提出的问题如今还是问题,并没有通过讨论得到解决,只能原地踏步,在那里僵持着。各个学派的传承只局限于师徒之间,而不是发明者的新陈代谢。

在机械技术方面,情况则完全不同。它们非常有活力,技术不断发展壮大,变得日趋完善。在发明创造伊始,它们通常显得较为简陋笨拙,但是后来注入了新的力量,其结构就有了很大的改观。可惜人们往往半途而废,很快便转移到钻研方面,以致很难达到完善的地步。

相反,哲学和精神科学虽受到人们像对待神像一般的顶礼膜拜,但是始终止步不前。它们在创始时非常兴旺繁荣,但是以后便逐渐消沉,一代不如一代了。因为人一旦依从别人,自己没有主见(就像那些所谓的「行走」的议员一样),只会附和别人的见解,那就很难将科学本身发扬光大。他们只能低三下四地吹捧某些大人物,扩大随从队伍而已。不要说什么以往的科学日趋完善,并且已在个别大人物中固定成型,目前已没有发明新东西的余地了,能做的只是将已有的东西修补润色。这样倒方便!但事实上,这种拿来主义的做法,只是一些人的自以为是和不求进取而已。

当人们经过刻苦钻研在科学上有所成就时,就会有一些人将其成果大胆地归纳起来,变成一种新学问,以迎合世人的喜好。这样做实际上有损他人的成就。不过,这种做法是受后人欢迎的,因为它让人觉得简便易行,而不必再费尽心神地进行研究。如果有人把这种默许当作万无一失的、经过时间考验的论据,那就大错特错了。首先,我们并不完全知道人们在各个时间、各个地方的所有科学成就,更不可能完全知道某些人所进行的科研。历史上科研顺产和流产的结果并没有全部载入我们的记录。其次,人们是否默许,以及何时默许,也似乎不值得考虑。

无论行政上的法规有多少种,科学上的法规却仅此一条,那就是通俗易懂。过去如此,将来也永远如此。众所周知,最容易引起关注的学说总是有争议的,还有一些外表堂皇、内容虚空的学说,也颇能投人所好,引人关注。因此,从古至今有多少才俊为了博得名声、迎合时代和大众,而违背了自己原本的心愿。即使出现真知灼见,也往往被流俗的见解冲刷得一干二净。时间就像一条奔腾的大河,把那些轻飘飘的泡沫带到我们面前,而那些有分量的东西却沉入了水底。

有些人自认为在科学界取得了一定的权威地位,从而自命不凡,以立法为己任,其实他们徒有其名。如果扪心自问,他们也会抱怨自然微妙复杂,真相难以寻觅,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尽管如此,他们仍然目空一切,自以为是,因为他们所针对的仅是别人和自然的共同现实,而不是他们自己。凡是某种学科达不到的成就,他们就认为那绝对做不到。让某种学科自行判决自己的案子,它怎能自证其罪呢?那不过是摆摆样子吓唬别人,免得显出自己的无知与丑陋。

那些公开发表并得到公认的学说,情况则是这样:不见多少功夫,疑点重重,在增进知识方面很不得力。它看起来十全十美,落实到具体部分往往言不及义,空空如也。它能投人所好,但是连那些吹捧它的人也不能满意,只好用各种手段加以防护,配以说明。

就算有人致力于扩大知识的范围,并亲自进行实验,但还是没有胆量完全摆脱世俗的意见,从本源中探究知识。他们若在已有的知识中略加贡献,便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们小心谨慎,认为自己添加了一点东西,便可保证自己的自由。他们也附从别人的意见,以保持谦虚的美名。这种趋时趋势的中庸之道虽能赢得人心,却有害于科学。因为既崇拜某人又超越其人虽然对科学有所补正改进,但无法提升知识的水平,扩大知识的范围。

有些人则勇于显露才能,推翻前人的见解,自立门户。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提升学术的价值,对其进行推广,而只是想自立一派,获得权威地位,以支配人们的见解。他们的做法无法推动科学的进步,他们犯的错误虽然和其他人不同,但原因如出一辙。

有些人不受别人意见的束缚,也不受一己之见的束缚,他们无拘无束,也愿意和别人一道钻研学问。尽管这些人态度诚挚,但努力不足。因为他们满足于浅尝辄止,不重视科研的严肃性,迷失于论辩的旋涡中而不能自拔。到了关键时刻,几乎无不脱离经验和自然事实的范围。虽然有些人致力于实践和经验,差点改变了机械学的面貌,但他们只注重东敲西打的研究,而缺乏富有条理的操作体系。另外,他们研究的问题往往过于琐屑,容易以偏概全。他们研究的目的比较狭隘,方法也比较笨拙,因为没有人能实事求是地研究事物的本质,得出正确的结论。他们费尽心神地反复改变自己的实验,却很难抵达完美的终点,总是充满遗憾。

需要注意的是,人们在实验之初总是有特定的目的,过于热情地去求索。我认为这种做法是急功近利的表现,并不能带来光明。这不是模仿上帝的创世历程。要知道,上帝在创世的第一天里只创造了光,在以后的日子里才创造出具体的东西。

至于那些把逻辑放在第一位的人,则认定科学应当借助逻辑的力量,因为人的理智不能没有规范,否则就不可靠。这种见解确实有道理,但无法对症下药,而且还有副作用。因为大家公认的那种逻辑仅针对人事,适用于言谈论辩,用于自然科学就嫌不够精细。若用这种逻辑去研究它难以驾驭的领域,就难免错上加错,让真理步入歧途。

整体看来,人类在科学方面称不上幸福。各种证明和已知的实验都未必可靠,无论是他人的可信度,还是人类自身的探究都是如此。在人类理智的眼里,宇宙就像一座迷宫,有那么多的歧路,各种自然现象杂乱无章,是非难辨。然而,道路依然必须打通,要依靠感官隐约可见的光线,穿过经验的丛林,通过各种特别现象向前迈进。但是,那些自命为向导的人也辨不清反向,从而扩大了错误的数量,增加了迷路的流浪队伍。面对这种逆境,不管是人类的判断力,还是偶然的运气,都不能给我们提供任何成功的机会;杰出的才智、反复的实验,都不能让我们摆脱这种困难。从感官的知觉开始,我们的步骤必须有明确的目标,方向必须有章可循。

大家不要误解我的本意。我并不是说,人们花费漫长的时间,付出艰辛的劳动,结果在科学上还是一事无成。我们没有理由妄自菲薄,轻视人类过去的发明创造。毫无疑问,先辈取得的成就,已证明了他们的才智和抽象思维能力。要知道,在仅仅依靠观察星象来航行的古代,人们就已经能够沿着旧大陆的海岸航行,横渡了少数不大的内海。在穿过大洋发现新大陆之前,古人已经发明了精确、可靠的罗盘。以前在科技方面的成就是通过实践、观察、思考、论证做出来的,因为它们贴近感官,又处在共同的概念范畴之内。我们必须用一种更好的方法来指导人类的心灵和理智,才能抵达自然界那更深奥、更隐蔽的地方。[1][2][3]

[4]the-great-instauration.jpg◎ 学术上的哥伦布(自拟)


  1. 培根:《培根随笔》(名家编译委员会译),北京日报出版社,2016 年版,论科学的伟大复兴,162—166。 ↩︎

  2. 原文:https://en.wikisource.org/wiki/The_Great_Instauration ↩︎

  3. 自拟的标题。——一休儿 ↩︎

  4. 图源:https://books.apple.com/us/book/the-great-instauration/id11306075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