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了:现在一切跳跃的喷泉都更加高声地说话。而我的灵魂也是一注跳跃的喷泉。
夜来了:现在一切热爱者之歌才苏醒过来。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热爱者之歌。
在我心中有一种不平静、无法平静之感;它要公开出来。在我心中有一种爱的渴望,它自己说着爱的语言。
我是光:唉,但愿我是夜!可是,我被光围裹着,这乃是我的孤独。
唉,但愿我像夜一样黑暗!我多么想吮吸光的乳房!
我甚至也想祝福你们,你们,闪烁的星星,天上的萤火虫!——你们的光之赠礼使我感到快乐。
可是我生活在我自己的光里,我把我自己发出的火焰又吸回我的身体里。
我不知道受取者的幸福;我常常梦想着,盗窃一定比受取还要幸福[1]。
我的手总是不停地赠予,这就是我的贫穷;我看着期待的眼睛和充满渴望的明亮的夜,这就是我的嫉妒。
哦,一切赠予者的不幸啊!哦,我的太阳的日食啊!哦,有所渴望的欲望啊!哦,吃饱了还要吃的馋痨啊!
他们从我手里受取;可是我还会触到他们的灵魂吗?在施予和受取之间有一道鸿沟[2];而最小的鸿沟乃是最不容易逾越的。
从我的美中生出饥饿:我要让那些被我照耀的人们感到痛苦,我要让受我施予的人们再被我夺取——我就这样渴望作恶。
当他们的手已经向我伸出时,我缩回我的手;我迟疑不决,就像在落下时还迟疑不决的瀑布一样——我就这样渴望作恶。
我的充实图谋这样的报复:从我的孤独中涌出这样的诡计。
我的赠予的幸福消逝于赠予之中,我的道德由于它的充实而厌倦它自己。
不断赠予的人,他的危险就在于他会丧失羞恶之心;不断分配的人,他的手和心会由于纯粹分配而起老茧。
我的眼睛,看到乞求者的羞耻,不再溢出眼泪;我的手,感到获取得满满的手的颤抖,变得硬邦邦。
我眼睛里的眼泪,我心脏上的软毛,都到哪里去了?哦,一切赠予者的孤独!哦,一切光照者的沉默!
许多太阳在荒寂的空间里旋转:它们用它们的光向一切黑暗的万物说话——它们对我却默默无言。
哦,这是光对光照者包藏的敌意,它无情地继续走它的行程。
在深心中对光照者的不公平,对许多太阳的冷酷——每个太阳就这样运行[3]。
许多太阳像一阵暴风,在它们的轨道上飞行,这就是它们的运行。它们遵循它们的无情的意志,这就是它们的冷酷。
哦,你们黑暗的,你们夜晚的,只有你们才是从光照者摄取温暖!哦,只有你们才从光的乳房上吸啜奶汁和活力!
唉,我的周围全是冰,我的手在冰冷上面发烫了!唉,我心中有一种焦渴,它渴望你们的焦渴!
夜来了:唉,我竟不得不做光!渴望夜晚的一切!而且孤独!
夜来了:现在,像泉水一样从我心里涌出了热望——我渴望说话。
夜来了:现在一切跳跃的喷泉都更加高声地说话。而我的灵魂也是一注跳跃的喷泉。
夜来了:现在一切热爱者之歌苏醒过来。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热爱者之歌。
反用《圣经》语句。《使徒行传》20,35:「施比受更为有福」(「施予比领受更为有福」)。盗窃乃是更加极其缺乏的状态。 ↩︎
施予乃是积极的行为,受取乃是受身,所以受取要跟施予的行为紧紧配合,共同成就高度的意义乃是难事。往往以施予者的唱独角戏告终。 ↩︎
在施予者们之间,不会产生结合。各成其伟大,各安于孤独。 ↩︎
题注:本歌是尼采在罗马时住在面向巴尔贝尼广场的家里,眺望罗马夜景,听特里托尼喷泉的泉声而作。具有无与伦比的语言之美,在用德语写的作品中被誉为最高之作。尼采自称本歌为「旷古的最孤独的歌」。 ↩︎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年版,第 116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