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海底是平静的，谁能想象到它藏有诙谐的怪物！
我的深部是不动摇的：可是在那里有种种漂浮的谜和大笑在闪闪发光。
今天我看到一个崇高的人，一个一本正经的人，一个精神的苦行僧[1]：哦，我的灵魂是怎样笑他的丑陋啊！
他挺起胸膛，像进行深呼吸的人：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这个崇高的人，默然不语。
他身上挂着好多丑陋的真理，他的猎获物，穿着好几件破衣；也挂着很多的荆棘——可是看不见一朵蔷薇花。
他还没有学会笑，也没有学到美。这个猎人露出阴郁的脸色，从认识之森林中回来。
他是跟野兽进行搏斗[2]后回家的：可是从他那种严肃的样子里，还露出一匹野兽的目光——一匹克服不了的野兽[3]！
他依然像一匹要跳跃的老虎站在那里；可是我不喜欢这种紧张的灵魂，所有这种向后退缩者不合我的趣味。
朋友们，你们会对我说，别去争论什么趣味和口味？可是一切生命就是围绕着趣味和口味的争论！
趣味：这就是砝码，同时又是秤盘和验秤者；一切有生命者，如果不懂围绕着砝码、秤盘和验秤者的争论而想要生存下去，那就要吃苦头了[4]！
这个崇高的人，如果他对他的崇高感到厌倦，那时，他的美才会开始——那时，我才会对他进行玩味而发觉他颇有味道。
只有在他背弃自己时，他才能跳出他自己的影子——确实！他才能跳进他的太阳光里[5]。
他在他的影子里坐得太久了，这个精神的苦行僧，面颊苍白；他等待得几乎快要饿死了。
他的眼睛里还有轻蔑的神色；他的口角边还隐藏着厌恶之情[6]。他现在虽然在休息，可是他还没有躺在阳光中休息。
他的样子应当像公牛；他的幸福应当发出大地的气味，而不是发出轻蔑大地的气味。
我愿看到他像白色的公牛[7]，喷着鼻息，哞哞吼叫，拉着犁头前进：他的叫声应当是在赞美地上的一切事物！
他的脸色还很阴暗；手的影子映在脸上。他的眼睛的神色还笼罩着阴影。
他的行为本身还是笼罩住他的阴影：他的手荫蔽住这个着手行动者。他还没有克服他的行动。
我确实喜欢他的公牛的脖颈[8]：可是现在我也想看到他有天使的眼睛。
他也必须忘掉他的英雄意志：他应当做个高升的人，不仅做个崇高的人——天空的灵气本身应该把他高高举起，他这个忘掉意志的人[9]！
他征服了怪兽，解答了谜语[10]：可是他也应该解救他自己的怪兽和谜语[11]，他还应当把它们变成天上的孩子。
他的认识还没有学会微笑，还没有丢掉嫉妒；他的奔放的热情还没有在美的境界中变得宁静。
确实，他的欲望不应当在满足之中、而应当在美的境界里沉默而隐匿！高迈者的宽宏大量不可缺少优雅[12]。
把手臂放在头上：英雄应当如此休息，他也应当如此超越他的休息[13]。
可是恰恰对于英雄，美乃是万事中的最难者。对于一切热烈的意志，美是不可获得的。
稍许多些，稍许少些：这正是在美的方面的大问题，最大的问题。
放松肌肉，卸下意志的套具：崇高的人们，这对于你们大家乃是最难的事！
当力量变得谦和、向可视的世界下降时：我把这种下降称为美。[14]
强力者啊，我对你要求这种美，超过对其他任何人的要求：让你达到的慈爱，作为你的最终的自己征服吧。
我相信你能作一切的恶：因此我希望你为善。
确实，我常嘲笑柔弱者，他们自以为善良，因为他们的手脚不灵活！
你应当努力学习柱子的美德：柱子越是上升得高，越加美丽而柔和，可是它的内部却更加强劲，更有负重力。
是的，你，崇高的人，有一天你也应当变得美丽，拿起镜子照看你自己的美。
那时，你的灵魂将由于神圣的欲望而战栗；在你炫耀美的心中也会涌出对更高者的崇拜[15]！
这就是灵魂的秘密：只有在英雄离开灵魂时，才有超英雄[16]在梦中走近灵魂。
在精神世界里苦行修炼的人。 ↩︎
跟本能、官能等一切非精神的对象搏斗。 ↩︎
不屈不挠，没有反省，所谓认真的热枕。 ↩︎
为了生存而必不可少的价值评价（价值的标准、评价者本身的态度），能得到最好的反映，乃在于趣味。 ↩︎
黏住自己而离不了的小小的我欲的影子。太阳乃是自由的理想的境界。 ↩︎
单单战斗、单单压制的这种态度，把敌人看作眼中钉。 ↩︎
力与美的化身。但也可能暗指琐罗亚斯德教，牛的形象在该教中起很大作用。 ↩︎
顽强和坚韧。 ↩︎
摆脱意志，就能升到高高的优游自在的境界。 ↩︎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俄狄浦斯在前往忒拜城的路上遇见狮身人面怪物斯芬克斯，猜出他的谜语，使怪物跳下深渊，为地方除了害。 ↩︎
他作出精神上的难事，可与俄狄浦斯的事迹相比，但他还应把潜伏在他自身的内部、使他阴郁的东西向外解放出来。 ↩︎
美作为优雅而出现者最多。 ↩︎
不是存心去休息，而是优哉优哉地休息，这就超越了休息的观念。 ↩︎
强者摆出高高的架势，不把他人放在眼中。但如能采取谦和的态度，这才是美。具有力的要素的美，可称高级的美。 ↩︎
对自己的美感到喜悦，但也预感到更高的美而加以崇拜。由这个意义祝愿人类的向上。 ↩︎
超越有意识的英雄性，亦即自由的高级的英雄。 ↩︎
题注：强者由于刻苦奋斗，不管显得怎样崇高，但若不进入优游和美的境界，还不能算达到真正的高处。 ↩︎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年版，第 131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