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未来的空间里飞得太远了:恐怖袭击着我。
我环顾四周,瞧!时间是我的唯一的同行者[1]。
我于是飞回头,飞向故国——越飞越快:飞到你们这里,你们这些现代人啊,我来到文化之国。
我第一次带着要观察你们的眼睛来看你们,怀着善意的热望,确实,我是心里怀着憧憬而来的。
可是情况如何?尽管我是如此害怕——我不由发笑!我的眼睛从来没见过如此彩色斑驳的东西[2]!
尽管我的脚和我的心还在颤抖,我却笑了笑:「这里真是一切油漆罐的产地啊!」——我说。
脸上和肢体上涂上五十块斑点:你们就这样坐在这里,使我惊讶不已,你们这些现代人!
你们的四周有五十面镜子,对你们的色彩变化进行奉承和模拟。
确实,你们不会戴上比你们自己的面孔更好的面具了,你们这些现代人!谁能把你们——认出来!
涂满了过去的文字符号,又在旧的上面涂上新的文字记号:你们如此巧妙地掩饰自己,使解读者辨认不出来!
即使有高明的肾脏检查者[3]来到:有谁能确信你们有肾脏!你们好像是涂上涂料的纸糊的人儿。
一切时代和民族杂七杂八地从你们的面罩里面窥视;一切风俗和信仰杂七杂八地从你们的手势里表现出来。
谁要是剥去你们的面罩、外套、涂料和手势:剩下的正好像那种用来吓鸟的稻草人。
确实,我就是被吓走的鸟儿,曾见过你们没有涂上色彩的裸体;当那副骨架向我传送秋波时,我飞逃了。
我情愿在冥府里当个临时工,根过去的亡灵们在一起![4]——跟你们相比,冥府的亡灵们却更有肉性,更丰实。
是的,这对于我的五脏六腑,乃是一种苦楚,我不能忍受你们,不管你们裸体还是穿衣服,你们这些现代人!
在未来之中的一切不愉快,在过去之中吓走飞鸟的一切恐怖,确实比你们的「实际」还要更加可亲可近。
因为你们这样说:「我们是完全实际的,没有信仰和迷信」:你们这样自鸣得意地拍拍胸脯——哎,偏偏没有胸膛!
是的,你们怎能信仰哩,你们这些彩色斑驳的人!——你们是一切曾被信仰过的事物的绘画!
你们是信仰本身的活体否定,一切思想的脱臼。不配有信仰者:我这样称呼你们,你们这些实际的人!
一切时代在你们的头脑里互相矛盾地乱讲一通;一切时代的梦和乱谈比你们的清醒状态还要实际些!
你们不生育什么:因此你们缺少信仰。可是必须创造的人,他总有预言的梦和占星的预兆——而相信信仰之力!——
你们是半开的门,门口有掘墓人在等着。你们的实际就是:「一切都值得毁灭。」[5]
啊,瞧你们是什么样子,你们这些无生育力者,怎么瘦得露出一根根肋骨!你们当中一定也有好多自己认得清自己的人。
他说:「在我睡着时,也许有一位神来偷偷地拿掉我的什么?确实,足以用它来为自己造一个女人![6]
我的肋骨的瘦弱真奇特!」已有好多现代人如是说。
是啊,你们真使我发笑,你们这些现代人!特别是当你们自己对自己感到惊讶的时候!
如果我不能对你们那种惊讶的样子发笑,而且不得不从你们的盆子里把一切令人厌恶的东西喝下去,那我真要倒霉了!
可是我要轻松地承受你们,因为我有重荷要承担;就是有甲壳虫和小飞虫停在我背的东西上面,又算得了什么哩!
确实,我不会因此觉得更重!你们这些现代人,我的莫大的疲劳并不是由你们而来的。——
唉,现在我怀着我的憧憬应当攀登到哪里去哩!我从每一座山头眺望父母之邦[7]。
可是哪儿也看不到故乡;在所有的城市里我都安定不下来,我从每一座城门口启程。
我的心最近把我推向他们那里去的那些现代人,对于我成了陌生人和笑柄;我被逐出了父母之邦。
因此我只爱我的孩子们的国土,在遥远的海上,尚未被发现之国:我叫我的帆去把它找寻、找寻。
我要借助我的孩子们进行补救,恢复我是我父辈的孩子[8]:借助一切未来挽回——这个现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9]
只有时间(未来)作自己的伙伴,不跟任何世人作伴。 ↩︎
尼采在早期的文化批判作品中已怪怨德国缺少精神上的统一,跟她刚获得的政治上的统一不相称。 ↩︎
在中世纪时人们认为肾脏为发出情欲、思念之处,后来一般用以表示内部、内心。德文成语「检查某人的心与肾」即全面彻底地考察某人之意。《诗篇》7,9:「因为公义的上帝察验人的心肠肺腑」。 ↩︎
荷马《奥德赛》第 11 歌 489–491 行:阿喀琉斯说他情愿在世上当雇工,不愿在冥府当亡灵们的主子。此处化用其意。 ↩︎
不断地追求文化教养,没有固定不动的东西,所以在意识深处有这种心情。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第三场 1339–1340 行:「生成的一切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
《创世纪》2,22:亚当睡着时,上帝取下他的一条肋骨,用肋骨造成一个女人。 ↩︎
文明之源的过去各个时代。 ↩︎
汲取过去的文明之源泉。 ↩︎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年版,第 134 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