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克維爾看來,大革命從法國的舊制度中誕生,新社會的大廈是用舊制度的瓦礫建造的,因此,深入透析當時法國的政治、經濟生活,有助於弄清大革命的來龍去脈。
托克維爾發現,大革命前夕,每一箇法國人都陷入深深的孤立當中,只能以利益為單位結成一箇箇小集體,糾結於私利,而無心於公義。在孤獨中陷得最深的莫過於無權無勢的平民,尤其是農民階層,他們被整箇社會拋棄,陷入了集體失語,這最終讓他們在沉默中爆發。
托克維爾的另一箇驚人發現,是良好的革命意願與失控的革命暴行之間的聯繫,「理論的和善與行為的強暴形成對比,這是法國革命最奇怪的特徵之一」。
在法國大革命中,控制了輿論的知識分子充滿理想主義精神,卻嚴重脫離實際,他們對於伴隨著革命而來的破壞連想都沒想過。同樣是因為愚昧,法國民眾對這些聽上去很美的理論言聽計從、衷心擁戴,這導致了「多數人」的暴政,使得法國大革命充滿殺戮和血腥。
我的目的不僅是搞清楚法蘭西這箇病人究竟因何而死,我更要搞清楚他當初是否可能免於一死。我不是一箇法醫,而是一箇醫生,我試圖在每箇衰竭的器官內發現生命的規律,從而描繪一幅精確的生命藍圖,為後來的人提供借鑑。
我在尋找那些早已失落但極為重要的美德——真正的獨立精神、對偉大事物的欣賞、對崇高事業的信仰,同時在先輩身上看到這些美好品德的時候,我會用我的筆把它們突顯出來。同樣,每當我在我們自己身上看到那些曾經侵蝕過舊制度,而現在仍在折磨我們的弊病,我也會毫不留情地將它們揭露出來。
只有真正看到這些弊病產生的惡果,人們才會警惕這些病毒,以防它們重新作惡。
在此請允許我鄭重聲明:為了達到上述目的,我將不惜得罪任何箇人、任何階級、任何輿論和回憶,不管他們多麼令人敬畏。
我會帶著歉意去做這件事情,但我絕不會感到內疚,但願那些即將因我的文字而感到不快的人能夠理解我。
有人會認為我在書中表達出了對自由完全不合時宜的熱枕,進而加以指責,他們會不停地告訴我,法國人早已不關心甚麼自由。
我只想請那些指責我的人回憶一下,我們對自由的熱愛是否由來已久。早在 20 多年以前,當論及另一箇社會時,我就已經論述過這箇問題,因此,請原諒我在接下來的行文中逐字逐句地復述當初寫下的那段文字:
儘管未來還在黑暗中搖擺,但由三條真理已經不言而喻。
第一條真理是,一股無名的力量正在驅使今天的所有人,這股力量可以被控制或者減緩,但絕不可能被戰勝。這股力量的目的,就是要推動人們去摧毀貴族制度。
第二條真理是,最難擺脫專制制度的社會並不是貴族勢力強大的社會,相反,恰恰是那些貴族制已經不存在或者已經存活不下去的社會。這箇世界上的任何國家、民族莫不如是。
最後一條真理是,在第二條真理所敘述的社會中,專制制度所能產生的危害是最大的。因為專制是最能助長這箇社會中所有弊端的制度,在強大的專制之下,這箇社會必然會隨著它們原來的方向繼續不停地走下去。
在這樣一種社會中,血統、階級、職業和家庭的聯繫都將不存在,每箇人都只關心自己的箇人利益,箇人主義膨脹到極致,公共道德被窒息。而專制制度不會和這種傾向做鬥爭,反而會讓其暢行無阻,因為專制會奪走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和睦相處的可能性和一切共同行動的機會。專制制度是一堵高牆,把人封閉在自己的生活和利益中。本來人們就已經只考慮自己,專制制度更讓人們相互孤立;本來人際關係就已經淺薄炎涼,專制制度則讓人們彼此冷若冰霜。
在這樣一箇社會中,一切都在毫無徵兆地變化,每箇人都費盡心思地往上爬,生怕自己掉下來;金錢成了區分地位的唯一標誌,而且不斷流動,金錢經過的每一箇人和家庭的處境立刻會改變,逼得人們拼命地攫取財富。
不擇手段的致富慾望、對買賣的極端嗜好、對物質利益的過度追求,成了那種社會中的普遍感情。這種感情滲透到每箇階級當中,甚至包括一些與金錢無緣的階級。如果不能阻止它繼續蔓延,整箇民族都會在萎靡中衰亡。
但是,這種感情是專制制度最親密的夥伴,它能讓人們不再關注公共事務,一想到革命就恐懼戰慄。只有專制制度能夠帶給人們庇護,聽任貪婪橫行,允許每箇人竭盡全力地掠奪不義之財。
可以這麼說,即使沒有專制制度,這種情感也會很強烈,但是有了專制制度,這種情感便佔據了統治地位。
相反,只有自由才是人類社會中種種弊端天然的剋星,只有自由才能讓社會不至於沿著斜坡一路墮落。事實上,只有自由才能使公民擺脫孤立,讓他們相互接近,因為公民地位的獨立性使得他們沒有小團體可以依附,只能把自己融入整箇社會中,並且在共同處理公共事務的過程中,學會相互理解,學會與人為善。
只有自由才能讓人們擺脫金錢崇拜,擺脫毫無價值的瑣事,讓人們時刻意識到、感覺到祖國近在咫尺,又高於一切。只有自由能夠激發人更強烈、更高尚的熱枕,把人從享樂的夢境中驚醒,讓人們擁有比升官發財更加偉大的理想。
是的,沒有自由的民主社會依然可以富裕,可以強大,可以高雅,甚至可以輝煌;沒有自由的民主依然可以造就良好的私人品德,甚至還會出現虔誠的基督徒,因為基督教最偉大的榮耀就是能在最惡劣的政府統治下造就最虔誠的基督徒,比如羅馬帝國最殘暴的時代。
但是,請聽我說,我相信在這樣的社會中絕對不可能擁有偉大的人民,而且我敢斷定,在這平等而專制的社會體制下,人的心靈和精神永遠得不到昇華,只會不斷下滑。
這些就是我在 20 年前所說的話,我相信,20 年來沒有甚麼事情能夠改變我當年的想法和說法。當人們渴望自由的時候,我表達了我對自由的崇尚;當人們摒棄自由的時候,我依然對自由保持著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