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曾说:「知识就是力量」。然而,在培根所处的时代(16 世纪 60 年代到 17 世纪 20 年代),知识的价值与功能面临巨大挑战,知识的前进道路困难重重,其中有两个主要障碍:其一是经院哲学;其二是围困人们心灵的假象(the idols of the mind)或者偏见。为了破除障碍得到真知,培根创作了《新工具》一书,目标就是「开拓一条新的准确的通路」(open up and lay down a new and certain pathway)。不破不立,要得到真知,就得先破除障碍。因此,培根在开辟新路之前,先批判了经院哲学,并提出了著名的「四假象说」。[1]
在说明「四假象说」前,务必先花点时间了解「四假象说」的背景以及《新工具》的目标。「四假象说」是在《新工具》第一卷提出的,第一卷标题为 Aphorisms Concerning the Interpretation of Nature, and the Kingdom of Man[2],即「关于解释自然和人类帝国的语录」[3]。Aphorism 即语录是指文体,也称格言体,可以联想到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the Interpretation of Nature 即对自然的解释,可参考一卷之二三条理解。the Kingdom of Man 即人类的王国,这表明此书不是关于个人,也不是关于民族、国家,而是关于整个人类的。瞧!这是多么宏大的标题。可能有一点疑问,对自然的解释与人类的王国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答案应该可以在本书的结尾找到,即征服自然,引用第二卷结尾:
……由此而来的后果便只能是人类地位的改善和人类对于自然的权力的扩大。人类在一堕落时就同时失去他们的天真状态和对于自然万物的统治权。但是这两宗损失就是在此生中也是能够得到某种部分的补救的:前者要靠宗教和信仰,后者则靠技术和科学。须知自然万物并未经那被诅咒者做成一个绝对的、永远的叛逆,它在「就着你脸上的汗来吃你的面包」这样一个宪条的作用之下,现在终于被各种各样的劳动(当然不是被一些空口争论或一些无聊的幻术仪式,而是被各种各样的劳动)在一定程度上征服到来供给人类以面包,那就是说,被征服到来对人类生活效用了。[4]
以上其实已经超越本文的范畴,故不再概述而是走向具体,看看培根是如何描述「新的准确的通路」。引用序言中的一段话:
至于我的方法,做起来虽然困难,说明却很容易。它是这样的:我提议建立一列通到准确性的循序升进的阶梯。感官的证验,在某种校正过程的帮助和防护之下,我是要保留使用的。至于那感官活动而起的心灵作用,大部分我都加以排斥;我要直接以简单的感官知觉为起点,另外开拓一条新的准确的通路,让心灵循以行进。[5]
英文:
Now my plan is as easy to describe as it is difficult to effect. For it is to establish degrees of certainty, take care of the sense by a kind of reduction, but to reject for the most part the work of the mind that follows upon sense; in fact I mean to open up and lay down a new and certain pathway from the perceptions of the senses themselves to the mind.[6]
然而,比起培根宏大的目标,区区一段话还是太少。因此,下面继续摘录原文,了解一下「四假象说」的背景,并逐渐理解一些术语的含义。
一八
科学当中迄今所做到的一些发现是邻于流俗概念,很少钻过表面。为要钻入自然的内部和深处,必须使概念和原理都是通过一条更为确实和更有保障的道路从事物引申而得;必须替智力的动作引进一个更多和更准确的方法。
一九
钻求和发现真理,只有亦只能有两条道路。一条道路是从感官和特殊的东西飞越到最普遍的原理,其真理性即被视为已定而不可动摇,而由这些原则进而去判断,进而去发现一些中级的公理。这是现在流行的方法。另一条道路是从感官和特殊的东西引出一些原理,经由逐步而无间断的上升,直至最后才达到最普通的原理。这是正确的方法,但迄今还未试行过。[7]
二三
人心的假象[8]和神意的理念[9]二者之间有绝大的不同。这也就是说,某些空洞的教条和象在自然中所见到的那样标示在创造上的一些真正的钤记与标志这二者之间有绝大的不同。
二四
由论辩而建立起来的原理,不会对新事功的发现有什么效用,这是因为自然的精微远较论辩的精微高出多少倍。但由特殊的东西而适当地和循序地形成起来的[10]原理,则会很容易地发现通到新的特殊的东西的道路,并从而使各门科学活跃起来。[11]
二六
为区别清楚起见,人类理性以上述那种通用方式应用于自然问题而得出的结论,我名之为对自然的冒测(指其粗率和未成熟而言);至于另一种经由一个正当的和有方法的进程而从事实抽出的理论,我名之为对自然的解释。
概述一下,自然远比我们理解的更加精微,而人类的理解又受自身假象及经典教条的限制,故应该如何去理解自然?显然不能继续在经典教条之上通过论辩进行理解,而必须从头开始,脚踏实地,并且要走一条不再陷入自身假象和经典教条的道路。通过这条新的道路,我们所获得的知识将不再是「对自然的冒测」,而是「对自然的解释」。如何不再陷入经典教条?通过培根所言「真正的归纳法」,但此文不讲。如何不再陷入自身假象?无论如何,首先肯定要指出这些假象。至此,「四假象说」就能很自然地出现。
以真正的归纳法来形成概念和原理,这无疑乃是排除和肃清假象的对症良药。而首先指出这些假象,这亦有很大的效用;因为论述「假象」的学说之对于「解释自然」正和驳斥「诡辩」的学说之对于「普通逻辑」[12]是一样的。[13]
围困人们心灵的假象共有四类。[14]为区分明晰起见,我各给以定名:第一类叫作族类的假象,第二类叫作洞穴的假象,第三类叫作市场的假象,第四类叫作剧场的假象。[15][16]
族类的假象 四一
族类假象植基于人性本身中,也即植基于人这一族或这一类中。若断言人的感官是事物的量尺,这是一句错误的话。正相反,不论感官或者心灵的一切觉知总是依个人的量尺而不是依宇宙的量尺;[17]而人类理解力则正如一面凹凸镜,它接受光线既不规则,于是就因在反映事物时掺入了它自己的性质而使得事物的性质变形和褪色。
洞穴的假象 四二
洞穴[18]假象是各个人的假象。因为每一个人(除普遍人性所共有的错误外)都各有其自己的洞穴,使自然之光屈折和变色。这个洞穴的形成,或是由于这人自己固有的独特的本性;或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和别人的交往;或是由于他阅读一些书籍而对其权威性发生崇拜和赞美;又或是由于各种感印,这些感印又依人心之不同(如有的人是「心怀成见」和「胸有成竹」,有的人则是「漠然无所动于中」)而作用各异的;以及类此等等。这样,人的元精[19](照各个不同的人所秉承而得的样子)实际上是一种易变多扰的东西,又似为机运所统治着。因此,赫拉克利泰(Heraclitus)[20]曾经说得好,人们之追求科学总是求诸他们自己的小天地,而不是求诸公共的大天地。
市场的假象 四三
另有一类假象是由人们相互间的交接和联系所形成的,我称之为市场的假象,取人们在市场中有往来交接之意。人们是靠谈话来联系的;而所利用的文字则是依照一般俗人的了解。因此,选用文字之失当害意就惊人地障碍着理解力。有学问的人们在某些事物中所惯用以防护自己的定义或注解也丝毫不能把事情纠正。而文字仍公然强制和统辖着理解力,弄得一切混乱,并把人们岔引到无数空洞的争论和无谓的幻想上去。
剧场的假象 四四
最后,还有一类假象是从哲学的各种各样的教条以及一些错误的论证法则移植到人们心中的。我称这些为剧场的假象;[21]因为在我看来,一切公认的学说体系只不过是许多舞台戏剧,表现着人们自己依照虚构的布景的式样而创造出来的一些世界。我所说的还不仅限于现在时兴的一些体系,亦不限于古代的各种哲学和宗派;有见于许多大不相同的错误却往往出于大部分相同的原因,我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同类的剧本编制出来并以同样人工造作的方式排演出来。我所指的又还不限于那些完整的体系,科学当中许多由于传统、轻信和疏忽而被公认的原则和原理也是一样的。
关于上述各类假象,我还必须更扩大地和更确切地加以论列,以使理解力可以得到恰当的警告。
附上「四假象说」的英文概述[22]:
Bacon also listed what he called the idols (false images) of the mind. He described these as things which obstructed the path of correct scientific reasoning.
- Idols of the Tribe (Idola tribus): This is humans’ tendency to perceive more order and regularity in systems than truly exists, and is due to people following their preconceived ideas about things.
- Idols of the Cave (Idola specus): This is due to individuals’ personal weaknesses in reasoning due to particular personalities, likes and dislikes.
- Idols of the Marketplace (Idola fori): This is due to confusion in the use of language and taking some words in science to have a different meaning than their common usage.
- Idols of the Theatre (Idola theatri): This is the following of academic dogma and not asking questions about the world.
教条是假象吗?不是,培根所指假象是指认知方面(of the mind)无法避免的一级一级的错误,而教条是一种具有欺骗性质的现象。
「洞穴的假象」与柏拉图的「洞穴比喻」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之前读过柏拉图的著作《理想国》,应该会马上联想到书中出现的「洞穴比喻」[23]。但是,其实「族类的假象」才应当与「洞穴比喻」对应,是指人在认识方面的天生缺陷——人只是以自己的尺度去杖量自然。
参考①:培根法(Baconian Method):http://terms.naer.edu.tw/detail/1309498/
参考②:论培根的「四假象说」思想及其启示:https://baike.baidu.com/item/四假象说#reference-[1]-6437223-wrap ↩︎书中译为「关于解释自然和关于人的领域」,此为我自译,并参考此处将 Kingdom 改为了更加霸气的 Empire。——一休儿 ↩︎
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第 291 页。 ↩︎
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第 2 页。 ↩︎
参看约翰·密尔(J. S. Mill)对这条的批判,见他所著《逻辑》一书第六卷第五章第五节。(参看一卷二儿、一〇四两条。——译者) ↩︎
Idola 一词,在培根用来(照这里的上下文看来,不是指什么崇拜的对象),而是说一种幻象或假象——这是希腊字的原义。弗勒在注中指出,培根在 Cogitata et Visa 一书中(第十四段)还曾使用 spectra 一词(分光景,有幻象之意——译者)作为和 idola 一词有同样力量的字眼。 ↩︎
神意的理念(divinae mentis ideae)这一用语系直接借自柏拉图(Plato);但培根在这里用来,显然不是柏拉图所讲的那种脱离物质的理型之本义,而具有他自己所赋予的特定意义,由本条下句的补充说明可见;又,一卷一二四条中亦有大意相同的说明。——译者 ↩︎
拉丁本原文是 abstracta,英文本译作 formed,意义不够确切,应译作「抽象出来的」。——译者 ↩︎
条注:参看一卷一二一条三节。——译者 ↩︎
拉丁本原文为 dialectica。——译者 ↩︎
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一卷四〇条,第 19 页。 ↩︎
弗勒指出,培根原先曾把这四种假象分为两组,这在一卷六一条开头处还留有痕迹。在介绍剧场假象时,他在那里写道:「剧场假象不是固有的,亦不是隐秘地渗入理解力之中,而是由各种哲学体系的『剧本』和走入岔道的论证规律所公然印入人心而为人心接受进去的」。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四种假象曾分为固有的和外来的两组,前者包括前三种假象,后者则就是剧场假象一种。这种分法在 Distributio Operis 一书中曾见采用。还可参看 Partis Secundae Delineatio 一书中的说法(见爱理斯和斯佩丁(J. Spedding)所编《培根哲学论著全集》第三卷第五四八页)。在《新工具》当中,这个更高一层的分法却不见了。这是因为,诚如斯佩丁所说,「当培根要把这些假象分别地一一加以描述时,他就觉到,若把市场假象划入固有的一组则有逻辑上的矛盾,若把它划入外来的一组又有实际上的不便;于是便决定根本放弃这个对分法而把四种假象通列起来了」。——译者 ↩︎
弗勒指出,这在 Valerius Terminus 一书中叫作宫殿的假象。——译者 ↩︎
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一卷三九条,第 18 页。 ↩︎
本句中的两个「量尺」,在拉丁本原文均为 analogia;二卷四〇条末句有相同的话,原文亦均为 analogia。而英文本在这里则译作 according to the measure of,在那里则译作 with reference to。这样,同一原文的两处译文就有分歧,两句之间意义就有不同;而就本句来说则与原文就有出入,并且还和上句中的「量尺」(拉丁本原文为 mensuram)混淆起来,以致本条整个意义不明。按:analogy 一字,在这里也和在三四条当中一样,是用其一般的意义,即「参照」、「比照」之意。据此,故本句应照拉丁本原文以及二卷四〇条正确的英译文改译为「不论感官或者心灵的一切觉知总是参照着人而不是参照着宇宙」。这样,才合于原本,前后诸条之间才无歧义,而本条意义亦才得澄清。——译者 ↩︎
弗勒指出,这个譬喻系袭自柏拉图所讲的洞穴的神话,见 Republic 一书第七卷开头的一段。但是如汉弥尔顿(W. Hamilton)所指出,柏拉图的原喻实相当于族类假象而无当于本条所述的这类假象。 ↩︎
元精这概念在一卷五〇条以及二卷七条和四〇条中屡见讲到,尤其在后两条中有些颇为怪诞的说法。这学说是这样的:一切有生的和无生的物体之中都包有元精,渗透于可触分子,它是完全触不到的,亦没有任何重量,只借动作或作用来显示它自己;活的物体之中更有两种元精:一种是粗重的,就象其他质体中所有的那样,另一种是动物元精或有生命力的元精,为肉体与灵魂之间交通的媒介,为生命现象的基础。培根深信此说,但并没有说出根据。克钦指出,这是学院派的用语和学说,而培根由于既看到自然过程中有些事物未得说明,又提不出什么较好的见解,于是就乐意依从了他们。爱里斯说,作为培根的寿命论的基础这一概念,似乎是和揣想生理学的开端同一时代的产物。弗勒则说,这一学说或许是直接袭自帕拉塞萨(Paracelsus,公元一四九三至一五四一年,瑞士医学家和炼金家),亦或许是一般地袭自当时的物理哲学;他还指出,这种学说亦可视为原始的物神崇拜思想的一种残存。——译者 ↩︎
古代唯物主义哲学家,伊弗所(Ephesus)人,公元前约五三六至四七〇年。他认为「世界是包括一切的整体,它并不是由任何神或任何人所造成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按规律燃烧着、按规律熄灭着的永恒的火」。——译者 ↩︎
弗勒指出,这在 Temporis Partus Masculus 一书中叫作剧幕的假象。——译者 ↩︎